Margins of Excess

Lu Zhao撰写
首发于 WU Space, China, June 2020



前言

无休止的新闻推送、过度的网络使用、自媒体、标题党、碎片式信息,这个当下,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以及对自我表征、真相和谎言的理解被彻底改变了。几乎每天我们都能感受到来自真相、半真相、虚构和谎言相互交织的困惑。他们之间的转换从没有如此轻松过。这是一个被称为“后真相的时代”,民意的导向更多诉诸于情绪性的调动而非影响力渐微的客观事实。所谓的现实主义不再必然基于客观事实,而是更多得被个人情绪和主观信念所左右。我们要不要为这样一个新的现实主义欢呼然后简单地把“模糊边界”作为崇高目标就像后现代主义所预示的一系列认识论基础的重新排列?我们一定要在真实、不真实、混杂的事实以及虚构之间划出界线,以此得到所谓的真相吗? 这对于和现实有着内在连结的摄影又意味着什么?我们真的能得到真相的全部吗?

在 Margins of Excess 中,比利时艺术家 Max Pinckers 探讨了个体的主观现实和大众普遍接受的现实之间的遭遇与冲突。这个系列作品围绕六个主人公的故事展开,对于实现梦想和愿望的尝试将他们带入公众的视野,但在得到全美国范围的报道之后,他们被认定是说谎者:一个双手义肢的私家侦探能够超级英雄式地解决世界上最棘手的案件;一个男孩从15岁就开始强迫症式地劫持火车和公交车,却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培训;一个民权活动人士认为种族和性别一样并非固定不变的;一个发明爱好者声称他的儿子在自己制造的宇宙飞船形状的氦气热气球中飞走了;一个阿布格莱布监狱的前犯人试图让人们相信他就是那张标志性照片里面臭名昭著的“带头罩的男人”;缘起于集中营围篱的让人心碎的浪漫爱情最终被证实是虚构的。

每一个故事都指向一个想象中的世界和极端异质性的现实,但又生发于现实本身。如Pinckers所说,“我并非要做一个关于批评美国主流媒体或是这些被我采访的人的纪录,而是想要指出有时个体的事实和公众普遍接受的事实之间的冲突,并且当我们用图像来叙述的时候,会更接近一种让这两者都看似合理的表达。” 通过人工布光、精心设计的场景,在Pinckers电影式摆拍的照片中,现实和虚构相互交织,映射出媒体和我们自身面对视野之外的事实的无力。“这些图像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他们拍摄于一个无法断定真假的空间中。” 在这个空间,想要将虚构从现实中抽离是困难的,同时也是六个人物被夹在的空隙之处,在那些超出满溢的边沿地带 ー 照片的未明之处以及层层现实之间的沉默连结。


Margins of Excess

Margins of Excess是比利时艺术家Max Pinckers首次在中国的个展,是他以摄影为媒介对后真相时代的回应,也是对纪实摄影自身边界的探索。这个系列作品始于2016年年中,时间正值美国的中期选举,一系列围绕假新闻、另类事实 (alternative facts) 和后真相时代的讨论发端于此。当时Pinckers和他的妻子Victoria Gonzalez-Figueras正在纽约参加一个驻地项目。大众媒体一直是他作品的关注点,在那里他发现很多情况下媒体无法接受一种个体性的叙事,然后将他们认定是说谎者。但这些不正指责和美国主流媒体本身并不是Pinckers意在探讨的对象,Margins of Excess将视线锁定在六个主人公身上,他们都几乎得到了全美媒体的关注,只因为自己塑造的主观事实无法被大众普遍认可的范式事实所接纳。

此次展览同构于Margins of Excess系列的同名书,以一种交织而非分隔的形式围绕其中两个故事展开,但不限于此。书中的六个人物肖像(除了Rosenblat于2015年去世)是唯一和故事本身直接相关的图像。Pinckers将人工布光的摆拍图像和他沿路拍摄的抽象照片、现成的新闻片段、自导的采访、媒体的文章巧妙穿插在一起。这些图像并没有以一种传统叙述性的方式排列,而是为想象的自由连结提供空间,最终由特定的平面设计将所有元素统一起来,即不同的纸质以及图像的大小和位置分布。本次展览包括两个人物的肖像,James J. Armes和Darius McCollum,紧邻其侧的是各自的采访。其余部分由一系列图像组成,从哭泣的圣母玛利亚、可疑的白色货车,到演员们摆拍式的哀痛。这些象征性的照片和主角的生活经历并没有关联,而是以一种佐料式的点缀分散在整个展览中,延伸出故事和现实本身的内在层叠。

这个系列作品中,大部分图像都不是以一种传统纪实摄影的方式指向特定主体。当我们越深入展览,就越容易产生一种倒置的错觉。这些人物本身是杜撰的,其他图像才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的故事太过荒唐离奇了,现实和虚构相互缠绕交融以至于分界之线无处可循。然而,单纯地模糊边界并不是Pinckers的意图,那种无法分辨事物以至于不得不去质疑所有可见之事所带来的眩晕感也不是展览的目的所在。那是如Donald Trump一般的政治人物们的手段,制造如影随形的不安。相反,Pinckers在作品中试图去反思图像是如何影响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以及如何被用于推进意识形态的。

我们总是选择去看见自己所相信的,重复大多数人所认同的,确认已然存在的事物。这是一种如Quentin Meillassoux所说的相互关联主义 (correlationism), “想和存在是以二者的相互关联作为前提存在的,我们永远无法单独得到其中一方”。简单来说,就是独立于思考之外的关于现实的知识是无法取得的。现实本身早在认知层面就已被隔离。我们很难获得一种关于现实的认识是超越现实向我们敞开的表象之外的,更准确说是超越我们能够想象的获得现实的方式。所以,对于消化和传递异质性的、与我们既有知识或已有体验不相关的现实,我们显得如此无力。

这可以归因于当下的媒体文化和数码技术发展,我们正逐渐理所当然地习惯于一种范式的、复制粘贴式的现实。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产生这种无力的,或者说认知与现实之间的偏差的,是现实本身。我们总是天真地假想一个完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视角,认为从那可以把握现实的全部。但我们常常忘记这样做的代价是将个体的视角本身也化约为一个客观实在。如齐泽克所说,“我看到的现实永远不是全部,不是因为大部分的现实存在于我的视线之外,而是因为现实中总有一处斑点,一个盲点,这正是我于其中的存在”。 现实,不是一个整体,其间有缺口,有缝隙,有一个无法自我解决的洞。但我们不需要去填补它,因为填补便意味着肯定并加固缺口的存在。只有当我们来到这个缺口,才有可能真正开始获得现实及其复杂的叠像。这正是Pinckers所做的,和这些被夹在缺口地带的人们共处,同他们的故事并存。这是一个主观现实无法匹配普遍认同的现实的空间,图像的未名之处早已满溢。在Margins of Excess中,漫溢的边沿,他们将世界把握于心,令一切缝合而制的便是自身构筑的一个个主观现实。